南方周末 李海鵬 　　在1897年出版的《自殺：一項社會學研究》中，法國社會學家埃姆雷。達克漢姆把自殺行為分為失范性自殺、利他性自殺、利己性自殺和縮命性自殺四類，這被公認為是系統化的自殺研究的開始。從這個角度可以發現，在不同民族和文化環境中的自殺現象的不同，實際上往往體現在四種自殺的比例的不同。 　　在亞洲儒文化區的倫理觀里，自殺僅僅被認為是有負親人的自私行為，“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但是并不構成罪過，在有充足的理由的情況下，還會受到同情、贊美和褒獎。中國傳統中的最高尚的政治道德原則，就包含必要時的自殺行為。孔子追求“殺身成仁，舍生取義”，不食周粟餓死于首陽山的伯夷、叔齊被其譽為“賢人”。更苛刻的孟子則贊揚“以身殉道”之士，“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兩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也”。這類自殺的典型人物是譚嗣同，這位尚武、激進的理想主義者雖然死于北京菜市口泥濘的刑場，但是他主動放棄生路的求死心態，非常明顯地是受到了傳統家學的熏染。 　　更顯著的自殺行為則會在中國的宏大歷史中受到最高尊重。最普通的、責任性的“文死諫，武死戰”，甚至在國外知識分子中也廣為人知，阿根廷著名作家博爾赫斯在其有關中國的故事中就曾專門描寫此類自殺。末路英雄的悲歌式自殺，如項羽不肯過江東，也被后世歌詠為男子漢風度的極致體現。 　　中國傳統文化中的自殺觀豐富多元，其中最特殊的自殺文化是“賜死”，這種皇帝下詔迫死的方式不僅不被看作是懲罰，反而被認為是一種恩惠。 　　與別國的文化傳統相比，中國更重視男女的差異，這種性別意識導致人們對自殺的審美趣味向兩個方向發展，在注意到男性自殺的剛烈之外，也重視女性自殺的凄美。整個漢民族都有女性自殺殉情的傳統，甚至麗江地區的納西人也是如此。娥皇、女英投江之后會化身為湘妃竹的傳說，已經把自殺上升到浪漫主義的高度，而在愛情方面，差不多所有的感人故事都跟自殺殉情有關：梁祝、孔雀東南飛、霸王別姬…… 　　這種凄美在日本被發揚光大，融合進大量的利己性自殺，進而形成單獨的“耽美”概念。干凈秀美的風光、“剎那寂滅”櫻花，在日本國民心里象征著格外美麗的死亡。日本人崇尚自殺，在赴死之際，能體驗到一種人格升華的慷慨凄涼的滿足。“切腹”方式僅存于日本，它的特點是，不求速死，而求痛苦，不求簡單，而求儀式。切腹起源于日本武士，其趣味既包含了男性化的剛烈，又有著女性化的自戀。自公元1156年的“保元之亂”首開武士切腹的記錄以來，這種自殺方式逐漸演化成了血腥的固定格式，而且一般要由“介錯人”來幫忙，從旁邊用武士刀斬下自殺者的頭顱以實現最后的死亡。 　　既然切腹并非自殺的理想方式，那么它就不僅僅是求死而已，而是把自殺當作故意承受劇烈痛苦的死亡藝術。據日本有關記載，若無“介錯人”幫忙，最快斃命也需6小時以上，有的長達72小時才能血盡而死。 　　現代日本是世界上自殺率最高的國家，盡管人們常常把原因歸結為過大的生活壓力和拘謹的性格，但是文化的作用，尤其是對“寂滅”的迷戀，從來不可低估。在巖井俊二的電影《夢旅人》中，兩個年輕人在自殺之前徒勞地向太陽開槍，當槍聲響過，世界依然寧靜，太陽紋絲不動。人們會發現，現代日本人的自殺心理一如以往，往往不是由于具體事件，而是充滿了對生命本身的凄楚之感。 　　在歐洲，蘇格拉底的哲人式自殺最為著名。而在他之前，希臘悲劇就已經描繪了大量的出于倫理謬誤而導致的自殺，前段時間剛剛由希臘國家劇團在北京上演的《安提戈涅》，就是一出以自殺事件為核心的經典悲劇。希臘文化中產生的基本自殺范式一直延續到歐美現代文明當中，一般來說，自殺被看作是了斷無法解決的矛盾的最激烈方式，帶有抗議性質，屬于典型的失范性自殺和縮命性自殺。 　　由于基督教的生命神圣的世界觀，歐美世界在很長時間內視此為罪，英國在1961年才從刑法中廢除“自殺罪”。由于禁忌的存在，在《問題的核心》中，英國天主教作家格林就描寫了一個男人如何想要自殺，卻不得不逐步吞食藥物而逐步死亡的故事。 　　但是由于宗教中的死亡原型的存在——耶穌之死是世界上最著名的死亡——死亡在歐美被演變成了一種獨特的神秘文化，藍胡子、吸血鬼之類的故事層出不窮。在倫敦的維多利亞和艾伯特博物館舉辦的“死亡藝術”展覽中，人們可以看到從顱骨形手表到棺材形鼻煙盒的250件物品。另外，在歐洲的集體無意識中，“死亡與處女”是絕對特殊的概念。 　　在宗教的影響力下降之后，歐美的自殺率上升明顯，由于槍支的泛濫，轟擊頭部成為美國人最經典的自殺形式。與歷史迥異的是，現代西方世俗社會不僅不會對自殺者進行譴責，而且出于個人權利不容侵犯的理念，允許《自殺方法大全》一類書籍的出版和售賣。 　　實際上，隨著大量民族的消亡，更多種類的自殺心理已經不為人知。智利著名作家略薩曾在一本書中寫到，他在山區看到一個悲觀的印第安部落，如果他們中的某個人把魚叉投向魚而失敗，也許就會上吊自盡。略薩寫道，這個悲哀的民族很快就要因為自殺而滅絕。實際上，在任何一個民族和文化傳統中，自殺行為都被進化論控制著。人類倫理能做的，只是從人道主義出發，對絕望的人加以幫助，這通常被稱為文明的方式。